地震疯人院-512大地震纪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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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7日凌晨,阴湿,阵雨

没有一丝光。于是我们在房间门口点燃蜡烛。我刚卖弄一句“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哐当又来一下。蜡烛灭了,我和小金立即止步,等余震退却。这一刻,我似乎触及了地球心脏的裂纹,比血更浓的熔浆正缓缓渗出。

紧靠山崖的卧室在地洞深处,被窝潮乎乎的,我率先钻入,浑身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小金像个幽灵,在空气里游弋了很久。迷迷糊糊,下雨了,接着刮风,接着好像打雷了,再接着,床铺和房梁开始嘎吱嘎吱颠簸,做梦么,明明又瞪着双眼。群山发出呵呵的狞笑。有尖叫来自户外:鲲鹏叔叔!鲲鹏叔叔!是卓玛!小金坐了起来。我却梦呓道:摇吧,他妈的。摇吧,死不了人。

啪嗒。啪嗒。瓦片再次落入山涧,清脆,微妙,如一首描述极乐世界的梵音的结尾。

2008年5月17日上午,晴,清凉转闷热

不到7点就醒了,但8点才起身。世界似乎没啥变化,千年银杏树绿得人眼花。我们用罢简单的早餐,鲲鹏提前预约的患难夫妇杨文昌就来了。我们开始交谈,随即,我写出《死里逃生者杨文昌》一文。

鲲鹏说,太多的口供需要记录,但目前出于赈灾激情期,得冷却、沉淀一段,人们的讲述才趋于平实、正常。

2008年5月17日下午,晴,无比闷热

顺利回到温江,日本《产经新闻》记者福岛小姐来访。在江边茶馆坐了1个多钟头,连比带划,拳打脚踢,也不能表达心中感受之万一。偶尔发觉福岛灰头土脸,神思已被我折磨得有些恍惚,遂罢嘴。

随后去网吧。见网上正流传一张生死恋的图片:一个蓝衣活男人背着一个红衣死女人,共骑一辆摩托。女人的双臂像生前那样,紧搂着男人的腰。火葬场不远,这是最后的路。他会留下那根捆尸绳吗?我想。脆弱的人类,有时竟顽强如斯!

回到家整理昨晚的访谈录音,小金提醒遗漏了重要细节。酒鬼老王目睹他侄女的惨死,还呜呜痛哭。她回忆道:房子震垮的瞬间,那年仅21岁的母亲本能地搂住自己才几个月大的娃娃,结果房顶落背上,将她掩埋了。后来人们在瓦砾中听见娃娃的啼哭,就拼命刨啊刨啊,老王终于瞅见他侄女的脑袋,像生在残垣断壁中的烂西瓜。他扑过去喊,还拽了两把,不料那脖子软绵绵的,已撑不住乱歪的脑袋。幸运的是,娃娃在她断掉的脊梁下面,完好无损。

我听得两眼茫然,就再三鼓捣录音。的确没有。连喝酒的叫声都在,就是缺以上细节。小金非常生气。我连忙赔不是,承认自己贪杯,耽误正事。唉,有点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

2008年5月18日,晴

上午10点,妹夫王鲁驾车抵温江,接我和小金去30多公里外的成都东南郊。绿树成荫的牧马山别墅区,一家人终于震后大团圆。在他人的豪宅中,我们用了一顿清淡的午餐。

到傍晚,除了看赈灾电视和与时俱进的赈灾话题,没别的。接着,我们谢绝家人的挽留,一意孤行回温江。

2008年5月19日白天至20凌晨,晴

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飙升至4万多。下午,全国各地下半旗,并鸣响汽笛,为大地震死难者致哀。这在中共历史上,属首次。32年前的7•28唐山大地震,死24万,不仅没下半旗致哀,还继续革命。当时的《人民日报》,第二天才发表新华社通稿,标题为《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接踵而至的报道包括8 月5日的《深入批邓促生产支援灾区多贡献,河北、辽宁广大干部和群众以实际行动支援唐山、丰台一带的抗震救灾工作》和8月28日的《深入批邓是战胜震灾的强大动力》,等等。

不知已作古的毛和邓对如今的世道变迁有何感触?当然,暴君不反省,哪怕灰飞烟灭也不反省。唐山大地震两个多月后,毛崩驾了,全国除台湾,都为他下半旗,戴孝致哀,达3日之久,数万地震亡魂不幸做了“为人民谋幸福”的“红太阳”的陪葬品。

电视里反复播地震预报,号召居民们疏散到空旷地。真是非同小可。傍晚时分,5月12号的震后场景,老电影一般重放。全城居民又倾巢而出,扶老牵幼,占据空地,四处搭建塑料棚。我们这幢老楼再次跑光,平时足不出户的偏瘫老人再次连人带椅被抬出去。对面底楼某处,擂门声如战鼓,咣咣坚持了大半个钟头,极其恐怖,激得我忍不住,自这厢吼叫:闹鬼啊,要不要人活?!那厢回应道:抵死不开门,老狗日的确不想活!这厢问:老狗日是谁?那厢答:我家老汉。

孝子。了不起的孝子。我嘀咕道。随即招呼小金出街看闹热。夕阳正在落,鸭蛋黄一般、似乎还散发着咸味。一堆人聚在桥头,大呼小叫,待我们赶拢,却见两三根水蛇,正游过激流,往岸上爬来。今晚有大震!有人边打手机边惊呼,蛇都上坎了!预兆哦!

对对。若干声音附和道,公园的湖边边,癞蛤蟆跳出来好几只。晓不晓得?5月12号前头几天,绵竹县有上万癞蛤蟆过街哟。

跑不脱。大震跑不脱。群众的声波扩散开去,街面终于水泄不通了。我和小金受到传染,不知不觉游荡了几个钟头。夜半回屋时,居然在空楼里接到我妈电话,老人家在牧马山豪宅内住不习惯,背着妹妹偷偷溜回白果林,才1天,就遇拉警报。只好同全体成都人民一道,在街头人堆里晃,挤到半夜,实在受不了。平时我10点就上床了,今天12点过还在外面。她诉说道。我问为啥不睡?她答家门口有人执勤,不让进。我说进自家的门,又咋的?她说必须熬到2点以后。我说好嘛,就当赶鬼市,前不久我还写了一篇城隍庙的文章呢。

跟着又接两个朋友的电话,催促躲避。可大地不争气,似乎只微震两回就没事了。于是倒床,一夜无梦。

2008年5月20日白天,晴转阴,闷热

中午回白果林看母亲,恰遇哥哥大毛,遂一道去都江堰。约3点多,进入城区。昔日的千年古城,如今像刚经历一场争夺大战,帐篷成片,难民成堆,却死气沉沉,连过往车辆的喇叭声都跟嚎丧似的。不知怕余震还是怕瘟疫,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所有的居民楼都跑光,大毛想买几瓶水,穿行了几条街,均以失败告终。

不少外表光鲜的时髦大厦,待摇下车窗定睛看,却遍体裂纹,如遭受致命内伤的大胖子,随时有可能瘫倒在地。大毛停下车,给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拍照,那塔身的创伤,如几条大蟒蛇首尾相连,越朝上越深。消毒水味儿顺风飘来,我不禁咳嗽两声,说走吧走吧,前头更厉害。

沿建设路直下,人烟从未有过的稀少。我们在一三岔口碰上武警哨卡,大毛摸出《摄影记者证》,就被放行。接下来就是二战电影镜头了,废墟和残垣,山丘和绝壁,犬牙交错。挖掘机还在翻动,若干的预制板还悬在高处,仰头望,比儿童玩具还小。大毛企图从瓦砾中发现新摄影元素,小金却在两座危楼之间,瞅见被砸成麻花的轿车。我啧啧称奇:不知司机的下场如何?

消毒水味儿,不,腐尸味儿,以及混杂的各种怪味儿陡然浓烈起来,熏得我们眼睛疼、心口堵。小金憋不住叫道:赶紧逃吧。唉,为啥忘记从街口志愿者手里领口罩呢?

在都江堰我们发觉一个怪现象:老楼灰不溜秋,却大致完好无损,贫穷的土著居民们受天庇佑,出入其间,生活照旧,而新楼及半新楼垮塌严重。靠山脚的某某避暑山庄,什么都歪斜、下陷、粉碎了,两个人和一条狗却还值班、还喝小酒呢。我们的车一拢废墟,人和狗全立起来,盘查证件,吠叫几声。3层的主楼,外墙没了,骨架还支着。小金仰头望见沙发、茶几和几盆绿色植物悬在顶楼,摇摇欲坠却没坠,连叹可惜。我说既然可惜,那你就上去搬下来,带回家。小金说老威啊,小便宜不能贪,贪了就犯罪。我说犯罪才刺激嘛,你个头小,就潜伏进入。小金说死人那么多,开这种玩笑要烂舌头哦。

暮色苍茫中,我们沿盘山道上二王庙顶,所有的仿古建筑都被滚石摧毁,残骸七零八落。大毛和小金都匆匆拍照留念。跟着往下绕,停车鸟瞰两千多年前由李冰父子建造的水利工程,分流的灌口健在,飞沙埝的竹笼堤虽然改成钢筋水泥堤,原理也健在。拉近些,是一废弃水电站,深如峡谷,数根立柱如恐龙架子。过路的山民说,这是苏联援建的,50多年前的老古董,至今还牢靠得很。你们看周围,山垮楼垮,连二王庙也垮,只有这苏联人的东西不垮,没鸡巴啥用了,还在那儿硬撑。我连说对对,苏联都垮了,它也不垮,可见这东西比政权厉害。

2008年5月21日,晴间阴

吃罢中饭,小金站在镜前左照右照,将自己收拾得很摩登,就要下楼。我探问去处,她挺诡异地笑笑。真是莫名其妙。

事后才晓得,她几天前就锁定一个口述对象,如今单独行动了。她的新朋友叫吴燕,31岁,在离我们住地几百米之外的闹市区开时装店。两人在选购夏装之际,东拉西扯,10来分钟就亲密无间,20来分钟就泪眼相对。小金说:她的短发齐耳,模样很脱俗,时常独自端坐电脑前,打眼一看,还以为小资情调很浓呢,没想到一聊,竟那么惨!我说:每时每刻,大街上都要走过一些地震难民,从外表,谁能认出来?据河边的茶铺老板讲,映秀到温江投亲靠友的死难者家属,好几个,都喜欢天不见亮就敲门要茶,打一声不吭的早麻将。小金说:还打麻将?啥子心态?你应该采访他们。我摇头说:河水要流,生活要照常进行。四川境内死了人,都兴打丧伙麻将啰。我在这时候去插一杠子,肯定叫打出来。小金瘪嘴说:我咋没叫打出来?我吹捧说:女人的优势嘛,你将来绝对能超过我。

小金脑子简单,积极性容易被调动起来。我立马趁热打铁,开了电脑,请君入瓮。嘿,还不错。

以下是经过小金整理、裁剪、润色的大地震死难者家属吴燕的口述:

我是农大副教授的女儿,虽然只读到中专。我22岁就和同班同学周某相爱结婚,然后随丈夫住进绵竹汉旺镇武都新街的一栋旧楼房,与婆婆一块生活了六,七年。婆婆中年离婚,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因此好强而苦命。老人喜欢叨唠,看不惯的地方就要说,尽管有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我能理解和宽容老人家。稍后我有了儿子,感觉缺钱,只得把孩子交婆婆照管,夫妻双双到广州发展。一晃3年过去,不仅没挣到啥子钱,我老公还把借我娘家的钱陪光了。唉,算了,我都不想说了,这种状况下他居然还有外遇!真让我伤透心。负气回四川,从绵竹接回儿子,调整几个月,就与一小姐妹合伙开了这家时装店。 2007年底,我打电话催周某从广州赶回,办完离婚手续——当然瞒着我曾经的婆婆,老人家苦一辈子,不忍心让她再操心难过。
今年4月份,婆婆想孙儿,来温江探望,我还强作欢笑陪了几天。老人来时,给孙儿买了很多衣服,我则只字不提离婚,还编出种种理由,制造婚姻幸福的假象。唉!谁料到这竟是与她老人家最后的相处!

地震后三天,5月14号,我突然接前夫电话,说婆婆在地震中遇难了。他已从广州乘飞机赶回家。我骇一大跳,马上关店门,心急火燎地往汉旺镇赶。快拢了,只见沿途到处是残垣断壁,危房摇摇欲坠,裂着一条条大缝。阳光热辣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味。我的心跳加剧。因前方封路,客车绕道也过不去,就只好打电话给曾经的公公,请他开车来接。十几分钟后,公公的奥拓车抵达,换了车,颠来簸去好长一段,穿过城区时,我们碰见救援队在路边分发食品和水。公公建议我们自己也去领一点儿,因为房子垮了,商店关门,没办法弄到吃的。于是我下车去排队,可惊慌失措的灾民们却来去一窝疯,拥挤、冲撞,一次次把队列搞乱。我夹在人堆里,鞋子差点被踩掉。更过分的是,有些灾民领完一次,又转回来领二次,甚至第三次。还大张旗鼓插位,好像东西不要钱,他们就要永远领下去。太过分了!气得我忍不住大声谴责:人家好心好意来救灾,你们咋能这样子嘛!可根本没人理我,大家灰头土脸,大概被震怕了,或者饿怕了,或者觉得世界末日降临,多一点点食物就能比别人多撑几分钟,所以继续乱作一团。好不容易轮到我,已经没啥东西了。我浑身汗湿,喘呼呼地望着救援队,而人家挺抱歉地苦笑着,递过来3个熟鸡蛋。真是来之不易的救命蛋,自进汉旺到离开,我两天多只吃了一个蛋。算不错了,有东西填牙缝,算不错了。

拢武都新街的那幢老楼,我几乎认不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三层楼垮塌得只剩下半边墙壁,只有院墙内的两棵树依旧耸立残砖碎瓦之上。哎呀,大地震过去整整两天了,婆婆居然还埋在里面没挖出来。几个赤手空拳的亲人,只能在废墟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捡瓦片、砖头。我前夫泣不成声:我喊了一天一夜的妈,妈硬是没任何动静,恐怕完啰。我说:无论死活,先得把人弄出来嘛!几个人才如梦方醒,开始去路边拦来往的挖掘机。

终于,一辆黄色的大型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前夫招手拦下它,连声哀求帮忙掏挖老人。不料司机很为难,并且声称他自己有任务,要立即赶到镇里的东汽中学,据说那儿的废墟内还有活人。我们能理解,只得放行。实在莫得办法,又去哀求正在邻居家忙碌的挖掘机,人家说:这头还在挖啰,搞不好底下有活人,得抓紧;你们那头嘛,早挖迟挖一个样。前夫说:你们行行好,先替我们弄几铲子,挪开大块的预制板,剩下的我们自己刨!人家却拨浪鼓一般摇头。

我熬不住,就快速拨通119,119问明我们所处位置,回答马上来。正巧此时,在隔壁捣腾的挖掘机突然带出一大股不明黄烟,立马停机了。救援队不敢继续掏,怕引发毒气爆炸。就这样,他们把阵地转到我们这边。机械臂自天而降,扬起大股大股灰尘,稀里哗啦,没几铲子就从千疮百孔中开出一条深槽。我本能地捂住耳朵,却忘记捂鼻子,就连呛了好几口灰。正咳得撕心裂肺,脑壳边就炸起一阵惊呼:出来啰!出来啰!眯着眼缝一瞅,天啦!一个灰不溜秋的人体斜挂在挖掘机的铲子口,那就是婆婆啊!一只手臂还翘在铲子外头,一晃一晃的,像一截搅灰棒。接着哭喊响成一片。哎呀,我捂住双眼,身体和心脏都一抽一抽,那个痛!没料到婆婆这么容易就被掏上来了。估计老人家遇难时在二楼,因为遗体还是完整的。亲人们哭得一塌糊涂……

随后是安葬问题。按常规是要送去火化,可一打听,火葬场也震塌了!我们只好弄一块门板,把婆婆抬到老家土葬。这倒顺了传统老人的心愿。不过乡下老屋也几乎震垮完,唯有堰塘旁一座木头亭子还完好无损。大伙把婆婆摆放在倒塌房屋前的自留地里,公公和前夫,一老一少负责挖坑,我则负责清理遗体。尸首压在废墟下两天两夜,已经僵硬,加之大热天,已经有些气味儿。我心里非常难过,记起婆婆生前曾对我讲,她年轻时跟着丈夫(公公),穷困潦倒却十分恩爱,天下雨,在屋檐下做饭,他们也是一个生火,另一个撑伞。婆婆常常念叨起,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唉!老人命太苦,太划不来,没过啥好日子!想着想着,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替婆婆洗去满头满脸的灰土,她的鼻孔、耳朵内外全是凝固的黑血块,我只好一点点掏刮。勉强像个样子了,才招呼前夫的堂姐过来,3个女人给她换衣服。死人又重又僵,我们很吃力。其实呢,换的也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旧衣服。为婆婆剪指甲时,我发现她的一截指头断掉了。最后一次给她擦脸,不晓得碰着了哪根神经,婆婆乌黑乌黑的脸膛上,眼皮蓦地睁开了。吓我一大跳。以为真有死而复活这回事呢。结果只是眼珠子圆睁,别的没啥子反应。乡下人比较迷信,都围过来看,猜测这种情况属于死者心愿未了。我比他们更了解婆婆,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妈妈呀,你放心走嘛!我一定会把你的孙儿带好,让他成为优秀人才,绝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说来也怪,我这边话音刚落,婆婆那边的眼睛就安稳地闭上了——这一来,我这个无神论者的心里,莫名其妙压了块搬不走的石头,人真有灵魂么?我的下半生也许该信点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男人们挖好坑,就近寻了些砖块铺在四周。就这样,一块门板抬着婆婆,小心翼翼地放进坑底,填土掩埋。我对前夫说:等地震完全过去,再用心思给妈修个墓。前夫默不作声,泪又在眼眶内打转转。最后一把土填完,天已全黑,我在公公家的临时帐篷里挤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温江。

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给你这个外省女孩说一说,要舒服些了。按理,离婚了,婆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可又仿佛有比较深的关系。中国人嘛,说不清楚。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还要复婚。我和他没有了那种感觉,再大的地震,再大的生离死别,也扯不到一块。我相信死者,只要是善良的,都希望生者尽可能按自己的想法活,生命短暂,生命脆弱,何必要过于委屈自己?

2008年5月22日,晴间阴

上午9点被热醒,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历史老人流沙河在六四屠杀之后幡然醒悟,重读《扬州屠城记》的掌故。扬州不屈服,全体民众在明朝官员史可法的率领下,冒死抵御南下的清朝侵略者,结果城破之际,遭遇鸡犬不留的杀戮,史称“扬州十日”。流沙河说:曾被无数文人墨客咏叹过的繁华扬州,经过10多天烧杀抢掠,几乎成了一座废墟连绵的死城。谁也料想不到,还有一个叫吓破了胆的书生,躲在残垣断壁底下的某个死角。每天,每时,乃至每刻,他都能透过烂砖碎瓦,或者蟑螂出没的缝隙,目睹一条腿,一只手,一颗头被砍掉,一个妇女,一群妇女被强奸,一个娃娃,几个娃娃被开膛破肚。人杀光了,继之以物;物毁光了,继之以山川。最后,没一点响动,人、动物、爬虫,没一点响动,连风也不吹了,仿佛也叫杀死了。书生写下他看见的一切,泪流了,汗流了,血流了,他终于像耗子一般钻出来,孤零零地重见天日。在数百年之后,他的记录就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这张桌子上,我每读一遍,耻辱就加深一次。

起床开电视,觉得流沙河讲过的扬州就在屏幕里。废墟深处,两三人在喊救命。平武县南坝镇有个大嫂,右腿被压3天,麻木了,居然主动向地面申请钢锯,要自己动手锯腿。还有一只泥手蠕动着,像插在垃圾堆上的破塑料瓶,谁会料到连根带起的竟是一位花季少女?

但是,抗震救灾的主旋律接踵而至,演艺界的戏子们粉墨登场,齐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下午接《纽约时报》记者范文欣电话,约定共进晚餐。于是7点前从西郊温江赶往东边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并就近选了很高档的廊桥餐厅。

稍后了解到,《纽约时报》上海分社共6人,都已往返四川灾区数次。而眼下,我和小金见着4人:一米九三的 howard w.french,中文名字傅好文,上海分社社长,曾获多个国际奖项的著名记者和摄影师;一米六0的ariana lingquist,暂无中文名字的美国女性,专职摄影师;与ariana lingquist高度相等的李臻,80后的成都女孩,外语大学高才生,现为傅好文的助手;一米七五左右的江浙才子范文欣,因之前多次与我联系,虽然才 30多岁,我也按老四川习惯,叫他老范。

宾主落座,未及点菜,傅好文劈头就说:傍晚的光线最好,廖,我们去外面吧。原来他的中文口语不错。而摄影手艺更不错,我一挪屁股,他的机器就开拍,一直咔嚓到桥栏边,还不打住。夕照从廊桥的左侧罩过来,脚底的江水流淌着忽浓忽淡的玫瑰红,有些浪漫,也有些色情,占据绝对高度的傅好文,还时而掂着脚跟,时而举起手,咔嚓咔嚓,不晓得这般俯拍出来的中国底层作家有多矮小?ariana lingquist也不甘落后,她甚至灵巧地钻入傅好文的胳膊圈,紧靠那枯瘦的胸脯,速度非常疯狂地拍了若干特写,弄得傅好文苦笑一声,夸她比自己更敬业。

在令我眼花缭乱中,傅好文还不忘微笑和聊天,他的舌头和手几乎一样快。他说已读过我刚出的《底层》兰登英文版,觉得我的兴趣和他相近,总是眷恋落后事物,被压倒一切的繁荣进步掩埋掉的落后事物,比如他也拍了许多老上海弄堂内的百姓生活。他还提到许多书中的篇目和细节,比如嚎丧者、人贩子、遗体整容师、农民皇帝。“还有那个逃犯故事,很像美国影片《肖申克的救牍》。这就是你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同的底层历史观点吗?”

我承认我写了江水一般流逝掉的底层历史,甚至通过挖掘这些人生故事发现了这个在暴力长期统治下的民族的生存秘诀,“但我写旧闻,我没有观点。只有政客、奸商和妓女才有明确的观点,特别是面对客户的时候。”

傅好文哈哈大笑。暮色渐起,接着夜色降临。我们吃了一顿长达3个半小时的好饭,夹菜、喝酒的间隙,聊了数不清的话题。正式探讨时,傅好文怕表达不确切,就直接说英文,然后由老范翻译。

席终人散时,老范要我来确定明日行程。我们跟你走。他说。

2008年5月23日,晴,闷热

上午10点钟,我们和傅好文们在廊桥下碰头。受朋友鲲鹏的叮嘱,我特地采购一些赈灾的米和油,还拉上我哥大毛做免费车夫。就这样,两辆车8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为防意外,老范还搞到政府特批的通行证——我这个老牌反革命也算跟着沾光。

穿城区经温江直驱青城外山普照寺前,向导鲲鹏已等候多时。二话不说就拐上盘山道,驶往据说损失惨重的后山泰安古镇,沿途塌方及房屋倾垮是免不了的,但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抵达山凹中央的泰安古镇,才晓得这儿除了一座庙宇比较古,其它建筑全是仿古,而且豆腐渣工程居多。 “政府打造了七、八年,旅游业已经成气候了,”一位当地居民站在爬满绿苔的石头牌坊下说,“不料一震就垮。”

我们在仿古废墟间穿行,感觉一切都是为拍古装电影而临时搭建,倒塌了也没啥可惜。墙壁薄,梁柱细,做工拙劣,只靠一把油漆反复涂抹,才勉强遮丑。傅好文连拍照兴致都没有,只剩ariana lingquist,背着个大包,依旧咔嚓咔嚓。一家塌了半边的酒楼,一排泡酒瓶还完好无损,我将鼻子凑拢,认真观测了几分钟,就要伸手去尝,遭小金一顿呵斥。紧挨着一家塌了大半边的古董店,遍地摔成粉末的伪劣玩意儿。左面墙供着马恩列斯毛,暴力革命列祖列宗;右边壁供着如来观世音,四大皆空阿弥陀佛。我正嘀咕:神仙魔头全请到也不管用。ariana lingquist就在背后连连咔嚓。

过了歪歪扭扭的吊桥,我们进入灾民的帐篷区。我与一位和善的农妇聊了几句,晓得她们都是从四周山上搬下来的。“滑坡啰,连带房子、庄稼,都卷沟底了。”她说。“我们幸好在古镇耍,躲过了。我们村死了几个人,也不算多。”我问她以后咋个办?她答来不及想,魂没定下来呢。还引用了一句成语:船到桥头自然直。我问万一直不了呢?她答直不了也得直,我这点损失算啥?人家开农家乐的,东挪西借,筹款二三十万,才搞一两年,眨眼间全砸了。

ariana lingquis又来咔嚓,农妇遮脸进帐篷,我们也追进去拍了。刚刚回头,又撞上揪心的一幕:群众正在擒拿一哑巴农妇,原来她屡屡寻短见,都被乡邻们给阻止了。“她吓疯啰,”有人说,“自从地震以来,她就没有消停过,自己打自己,还抢弯刀砍自己,半夜三更突然跳起来,她男人都降不住。”我连叹可怜。“可怜?”那人又说,“她男人才可怜,好多夜没睡囫囵觉,大白天像只瘟鸡子,直耷脑壳。再闹下去,恐怕他也又哑又疯啰。”

ariana lingquis向我打个手势,又要挺进。斜刺里却杀出个土警察,盘查干啥子。老范掏出证件,彬彬有礼地解释;大毛也支着《摄影记者证》凑上前。但土警察不为所动,还招来另外两个同伴,不让拍照,甚至不让停留。辩论无效,我们只好沿山脚河边撤退。傅好文散漫落后,再次被包围追查,老范只得返回接应。

自山顶震落一巨石,大如磨房,骇然耸于路中。傅好文在此为我们留影,作为被“驱逐出境”的天然物证。

继续上路。突然接到诗人蒋骥转发的基督徒学者王怡的短信:大山摇动,小山迁移,主耶和华是我们的力量!为松潘地区祷告,为族群认罪。感谢主给我们机会,和家人更加亲密。首发时间为2008年5月12日14点48分。才思敏捷的快手啊,为什么长跑10余天才抵达我的手机?

接着过都江堰城区,休整片刻。我哥大毛打电话约来新向导老张。新旅途有二三十公里,沿江水朝大山深处蜿蜒,为成都市民的热门避暑胜地,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也曾随家人往返数次,寻依山傍水的农家乐,作价廉物美的逍遥游。不料一场地震将日子斩作黑白两段,眼下,被垮塌山体所湮灭的公路刚刚抢通,几个军人在坳口盘查车辆,限制通行。老张为里头三文鱼基地的老员工,自然被放行。车子嘶吼着,在泥石流之间颠簸,陡起陡伏,令我等惊呼不断。大面积滑坡将郁郁葱葱的群峰撕出一道道自天而降的伤口,水道扭曲,如伤口散落的纱布。傅好文像机在手,犹如美国大兵钢枪在握,待抵拢一稍许宽敞的地段,突然叫停。司机吃了一惊,探头仰望摇摇欲坠的悬石,回答不敢。傅好文再次叫停,司机无奈,猛轰油门冲出十几米,方停稳。

百余丈宽的滑坡如超级屏风,兜头倒来,虽在对岸,却感觉触及鼻尖。一辆面包车被巨石拍出数米,半截挂在悬崖。大伙心惊肉跳地咔嚓着,司机却盯住另一辆被压成薄饼的小车乍舌,摞上面的那块石头足有两层楼房高!

受险境引诱,车又停一次。司机就彻底拒绝再冒险。午后3点50分,我们穿过虹口镇的帐篷区,过一座危桥,拐几个弯,在拦路的强盗石前停车。下来步行,绕道狭长的耕地,先后遭遇两条夹尾巴狗,一狂吠不止,一半声不吭。心理医生小金蹲着研究了半晌,确诊为反常的地震狗。

一堆村民聚集在夷为平地的农家乐前,好奇地迎接洋人光临,可待ariana lingquist的镜头瞄准他们,又东躲西藏起来。“通威三文鱼基地”的木牌迎面高挂,可四周建筑全散架了。我刚要炫耀自己若干年前来这儿吃过天然虹鳟,一股怪风就缓缓而至,臭到极点。我们急忙戴口罩,却见老张的表情比大家更痛苦,不因为臭,而因为他们在地震中损失掉几万斤三文鱼,赔光了老本。

我率先向臭源挺进,洋人们紧紧相随。死鱼坑约半间房大,几个军人交错搬运着,已经填满了,还往里面倒。我不由自主瞅了一眼,全是浆糊状的鱼子酱!我连连干呕,虚汗满头,只得沿歪七倒八的水泥鱼池撤到溪边。还是臭,而且是浸透消毒水的那种尸臭。我的镜片起雾了,刹那间,天空大地都涂满鱼子酱,太阳就是死鱼头,让我们中毒,让整个中国中毒。

我联想到万人坑,联想到北川县城无法清理的废墟,那座倾泻过上百吨消毒水和腐蚀剂的坟场,所谓大地震博物馆将由此诞生。

洋人们还在巨石间穿行,在被巨石砸扁的房屋、汽车间穿行。傅好文朝我招招手,就带领下属爬坡,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在我的仰望之中了。傅好文像一颗鱼眼,ariana lingquist像一颗芝麻,老范和李臻在鱼眼和芝麻之间,显得虚无。

我逃出三文鱼基地,大毛和小金比我强一点,他们是拍了照才逃的。在死鱼坑上方的丛林里,出没着一群游荡的猪。小金问:它们会成为瘟疫的传播者么?

Published on 文摘 Dige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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